徐诗凌（苏州大学红十字国际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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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3月18日，厄瓜多尔西南沿海地区发生6.5级地震，目前已致10人以上死亡、多间房屋被毁。这距离造成55,707人死亡、震级7.8级的土耳其-叙利亚地震仅有40天。

风险社会中，灾害与并发灾害似乎已无法避免。而大型灾害又在社交媒体上被不断传播，从“远处的哭声“成为”近处的苦难“，我们为受灾的陌生人流泪、祈祷。当情动转化为行动，作为个人的我们可以为灾害做些什么？

苏州大学红十字国际学院讲师徐诗凌将从土耳其-叙利亚地震说起，谈谈公众如何参与大型灾害捐赠与那些需要澄清的捐赠误区。

对土耳其地震的关注热潮似乎已经过去了，虽然灾后安置才开始没多久。对于救灾工作来说，公众关注度往往直接关系到捐赠量。在此简略回顾国内公众对土耳其和叙利亚灾区的捐赠的恰当节点，或许也可为今年还未到来的国内灾害高发季做一点铺垫。

这就要回忆到2月6日白天，即便刚刚走出疫情高峰，大多数人的生活还在复苏，土耳其大地震在短时间内还是牵动了国内许多人的心。随后每日攀升的遇难人数和多年不曾出现的建筑成片坍塌图像，令有多年经验的灾害工作者都震撼失语。强烈的共通情感需要涌出化为行动，捐赠就成为最自然的选择，而几乎每次大型灾害中的公众捐赠谜题，也再次出现了。

▌捐给谁？

从中国赶赴土耳其和叙利亚开展生命搜救和早期赈济的民间队伍和社会组织，虽然有20余家，但并未有社会组织开启对这次海外大地震的公募，连派出人员到一线开展工作的基金会都没能开启公募渠道，只动用机构既有资金或从非公募渠道向一线输送资源。

唯一例外是慈善总会系统，包括大连慈善总会和苏州工业园区慈善总会。中华慈善总会经民政部备案后从2月10日起接受资金捐赠，“专项用于支持当地社会福利机构以及公共设施灾后重建等事宜”。此举吸纳了几个国内企业以慈总（中华慈善总会）为渠道捐赠款物，但公众响应不算热烈。截至3月3日傍晚，该公募项目共得3124人次捐赠31.15万元。

这不意味着国内公众的捐赠热情低下。恰恰相反，土叙两国驻华使馆因收到大量捐赠咨询，先后做出了回应。2月8日，土耳其驻华大使馆在微博发出公告，建议现金捐赠进入土耳其的3个部门和组织账户，实物捐赠可寄往广州和上海的指定仓库。叙利亚驻华大使馆早在7日就将使馆账户用于接收善款，8日“已经收到数千笔爱心捐款”，又在12日开通了物资捐赠通道，指定广州、义乌、上海和河北的四处仓库，截至17日已“收到了来自中国各地的大量捐款和物资，以及数千封慰问信”，义乌仓库“一天接几百个捐赠咨询电话”“快递物流每天有上千个包裹，还有整车送来的物资”，至21日“接收物资超75吨”。

另一个显著现象是，叙利亚在华进口企业在震后发起阿勒颇精油皂义卖，2月14日看到的新闻报道称订单已超两万。

笔者也收到了亲友询问捐赠渠道。私人询问的捐赠者通常对捐赠渠道有更高的预期，有人希望直接捐赠给一线机构，有人提出了具体的对象，如叙利亚的儿童。在震后早期，朋友圈曾流传长期驻叙利亚西北部的几个国际人道组织的捐赠渠道，不过，都需要阅读外语、使用信用卡。除此之外，可以信赖又方便操作的公开捐款渠道寥寥无几。因此，联合国难民署与新阳光慈善基金会合作开设的叙利亚家庭捐助项目募款入口，虽然并非专为震后赈济设置，在13日前后也获得了很高的传播度。

“捐给谁”的问题，在历次国内成规模的自然灾害后都会在社交媒体上浮现，相关的讨论中回荡着对各类正式组织和非正式组织、自组织的判断，和信任、不信任。只是对于一场国际巨灾，公众可选的捐赠渠道数量更是大幅减少了。

▌捐钱吗？

叙利亚大使馆在震后1天发布的是资金捐赠渠道，5天后又开通物资捐赠通道，且土叙两边都有“爆仓”报道，这或许说明有许多人的首要捐赠意愿，是捐赠物资，而非捐钱。

不捐钱的选择背后，也许是能看到、摸到的物资给人感觉更加实在、情感表达更为直接，也许还有“捐钱给机构不可靠”的迷思。无论如何，这个场面并不陌生。

2018年8月山东寿光水灾后，就出现过各地网友通过网购直接向寿光灾区捐赠物资的现象级热潮。寿光市民政局在灾后10日发布公告称，已收到中央、省及潍坊市调拨物资88504件，社会捐赠物资595254件。物资数量之巨反映公众热切之盛，受灾地却很难快速消化。现场公益组织在灾后7日左右的观察结果是，这几十万个包裹有大有小，有的说明了品名，有的没有，一概堆积在临时仓库里。情急之中，地方无法抽调出人手去将它们一一拆包、分类，它们也就无法很快地去往受灾的村子里。

2020年武汉暴发首轮新冠疫情以后，湖北省红十字会也遭遇了类似困境，直至专业的物流企业入场管理仓库才得以纾解。

这几乎是开放社会实物捐赠后必然会出现的场景。我们看到捐给叙利亚大使馆的物资中有：

一个包裹：外科口罩20个，一次性医用手套10副，布洛芬1盒，医用棉签1包，免洗手液2瓶，酒精湿巾1包。

另一个包裹：棉衣50件。

第三个包裹：手电筒10个。

读着这些物品清单，我们可以想象到一个个家庭将家里暂时用不到的物品珍重地包装寄出，或者许多个人用心计算手头活钱可以买到多少物资的画面。“点滴心意汇聚”描绘的正是这样的图景。同时我们也会推测到，仓库收到这些包裹一定会焦头烂额。根据多则公开报道，两国使馆都先后招募过多批志愿者做分类、装箱、打包工作。

也有公益伙伴多次向使馆做物资捐赠咨询，带回不停变化的信息：不接收旧衣物了，不接收食品和奶粉了，不接收药品了，任何衣物都不接收了……不再接收这些物资是出于不同的原因：旧衣物需要专门的消毒工序；食品、奶粉和药品清关手续繁杂且占重量；衣物数量过多，分拣匹配也是很大的工作量……仓库里的志愿者也反馈，他们将不适用于冬季的户外帐篷、凉鞋和短裤背心以及工艺品、香薰都挑出来了。

分拣过后是运输。在地方外事部门协调下，已有十几架援助物资专机满载飞往土耳其，而叙利亚大使馆协调运力更加困难，2月21日的新闻称“不久后，首批援助物资预计将以空运的方式送往叙利亚”，但至3月中下旬，并未公布进一步动态。

许多国内企业、商会和公益组织也未能打通从中国通向叙利亚的运输通道，无论是航空还是海运。运往土耳其的物资通道比较畅通，但大量的清关申报工作，往往也需要专业的组织协助。

远程捐赠物资其实相当麻烦，甚至低效。因此，联合国人道事务协调厅（OCHA）才会在历次大型灾害后都发出《对企业的捐赠指引》。最近的指引称：“尽管土耳其和叙利亚急需人道赈济，我们仍敦促各个企业不要发出需求清单之外的物资捐赠，这样的物资可能不符合需求，或不符合国际质量标准。我们强烈鼓励捐赠者捐现金而非实物。”

▌捐什么？

其实无论是救灾物资运输，还是物资种类和质量，这些问题对于救灾组织来说一点都不新鲜。关于救灾物资种类的讨论琐碎、具体，大部分都已有行业共识，那是从多年多地的失败教训中总结出来的。

最典型的行业共识的一例是：是否使用奶粉。捐赠婴儿奶粉有时会被看作考虑细致的爱心表现。但从联合国人道机构的报告到国际行业标准都明确要求，绝不成规模地向受灾的婴儿提供奶粉。当中的考虑包括营养方面的：不鼓励让婴儿脱离母乳喂养；执行方面的：奶粉种类和分段需要仔细匹配；最关键的是卫生方面的：在灾后没有持续清洁水源、环境卫生不能保证、可能暴发疫病的常见条件下，冲泡奶粉是件高风险的事，水、奶瓶、奶嘴、煮水容器、晾晒的平面，有任何一个环节的卫生没控制好，病菌就可能随奶水进入婴儿体内。而腹泻的婴儿如果不能得到快速有效的医疗干预，死亡的风险是很高的。

所以，如非经过医疗评估和医师指导，不应贸然给灾后的婴儿送去奶粉。灾后应该怎么照料婴儿呢？标准的建议是给母乳妈妈额外补充营养，提供稳定清洁的生活环境和情绪支持，从而使婴儿也得到稳定的乳汁和怀抱。

事实上，土叙两国使馆也并没有在优先物资需求中列入食物、奶粉和药物；除了“冬衣”外，列出的主要是大宗物品，如帐篷、睡袋、毛毯乃至发电机、移动厕所、箱式临时房屋、挖掘机、医院应急设备等。其预期的首要劝募对象，当是企业而非个人。但热情的公众仍然用许多小型包裹和多种多样的生活用品填满了仓库。

在国内，近年很少在自然灾害后发生大面积的食物匮乏。在大规模水灾后，地方需要紧急补给的往往是防汛抢险的装备和器械。医院往往需要紧急补入医疗器械和设备。许多公益组织采买的救灾物资逐渐从速食食品，转变到综合的生活用品套装、简易家具、米面粮油等更耐吃也更有营养的食物，甚至生鲜食品。儿童一直是灾后备受关注的群体；妇女的卫生巾逐渐得到重视，但老人和身心障碍者的物资需求还是一块有待细究的空白。个人和小型团体如果决定采购救灾物资，也可以参考这些品类。

▌有成功的小宗物资捐赠吗？

在决定了物资品类和数量后，所有的物资捐赠都需要解决物流和分发的问题。自然灾害后的物流障碍在于灾害本身会破坏交通条件，从而影响灾区外的物资输入和灾区内的物资调配。

对土耳其的大宗小宗捐赠有望通过土使馆的包机抵达，预期是交给土耳其应急署调度进入灾区。而到叙利亚去的路途要曲折得多，运输费用高得多。迄今为止，对叙利亚成功递送到一线的物资捐赠，大都是通过本地捐资或邻国采买物资的方式实现的。

例如：平澜公益基金会在黎巴嫩接过了当地华人对叙捐赠的物资，又用合作伙伴的资金在大马士革采购了药品，送到阿勒颇；南京蓝豹救援队、蓝天救援队派往叙利亚的队伍，均在黎巴嫩采购物资，与叙利亚红新月会相伴发放；温州高温青年筹得10万元后，委托同心圆慈善基金会派往叙利亚的六人小组转化为生活物资发放小组。在叙华人华商开展了更深入的工作：他们集资募得捐款，与叙红新月会、叙利亚发展信托基金等慈善机构合作，为阿勒颇灾区提供了500个家庭生活包、为期一个月的流动厨房、学校物资等好几批援助。

这几个案例可见，要实现有效的小宗救灾物资捐赠，除了物资品类选择以外，物流渠道和发放/接收途径是最关键的环节。

在国内也曾有过个人捐赠物资的成功案例。寿光水灾中，有少数网友留心收集了受灾村发出的需求呼吁，向村支书确认了抽水泵型号及配件，直接网购寄到村里去，抽水泵马上就派上了用场。2021年的河南特大水灾中，有一群朋友想集资支持救援队工作，她们联系上一线救援队后，问明救援舟艇的型号，购买了21条皮划艇和相应的推进器，厂家捐赠了运力，由救援队接收；随后她们又通过救援队联系上鹤壁的厂家，对新乡市凤泉区和鹤壁市淇县捐赠了抽水泵，分别由地方街道办事处和救援队接收。

后一个案例中，捐赠人在采购之前与一线沟通，保证了物资种类和型号能符合实际需求；从邻近未受灾地区购买物资，最大限度地保证了物流速度、缩减了物流成本；而尽量靠近受灾基层（村、镇、街道）的接收方，保证了物资会尽可能快地被投入使用。其实，她们所做的一线联络、询价采购、厂家沟通、物流和接收过程跟踪的工作，就是专业公益组织在灾后所做的工作。

▌物资捐赠的理念

虽然从联合国机构到国内公益组织都主张公众和企业捐赠现金而非实物，再由这些组织发挥“中介”作用将捐款转化为救灾物资和服务，但对于希望更直接看到效果的捐赠人来说，自行完成有效物资捐赠当然是更合心意的选项。只是完成这个过程需要投入相当的时间、精力和联络沟通成本。

对于这部分捐赠人，以及不经常参与救灾的企业、公益组织、社会团体来说，多多讨论和传播专业灾害救助机构的工作理念，有助于他们想向身边或远方的某个灾区伸出援手时，做到更好、更有效的物资捐赠。在每一次成规模的灾害事件中，尤其当这场灾害引起了大众关注时，必然会有新的、没有经验的人和组织站出来，想要承担一份责任。若能辅助他们做得更好，也会使灾后的家庭和个人获得多一分支持。

近年几次成功的小宗物资捐赠，就是对有效物资捐赠原则的最佳说明。例如：

物资种类符合需求。按想象中的（矿泉水、方便面、饼干、衣服……）或者省市级指挥部公布的物资大类做捐赠，其实往往会造成浪费。在与灾区基层或一线救援救灾组织确认过需要什么物资、哪种品牌或型号、多少数量、后续是否还有物资需求后，再评估对方提出的需求是否合理，决定自己能够和愿意捐赠什么物资，这样更能保证物资送抵后发挥充足的效果。

物资接收方尽量接近基层。送到市、县级仓库的物资还需要经过层层分配和基层领取，这个过程的长短和效果，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如果捐赠人希望看到更直接的效果，最好要确认在村、乡、镇级别活动的物资接收方。

就近采购。选择尽量接近灾区，甚至就在灾区内部的供货发货地，主要有三方面的好处：其一，路桥未被完全损毁时，物流运输路程和时间有可能大大缩短；其二，减少了长途空运带来的碳排放量；其三，可给灾区内部或周边的商业体注入资金，让它们不至于因一次灾害而“休克”。

尽量避免一次性塑料和过度包装。环保在灾区并不是优先度很靠后的问题，在考虑短期“吃饱穿暖”的同时，其实是可以兼顾到环保的。过往许多灾区都需要处理紧急时期遗留下来的巨量塑料瓶、塑料袋和不耐用的廉价塑料生活用品。塑料垃圾处理不好，近则影响受灾民众安置时期的生活环境，远则恶化受灾地的生态，损害受灾居民的灾后生计和健康。

这些原则，是救灾行业在管理应急物资供应链时的共识。红十字会与红新月会国际联合会近年倡导的“绿色响应”，就包括了这些内容，此外还正推行在救灾中尽量使用可再生能源、本地可持续建筑材料、将垃圾处理转变为当地生计的机会（可见垃圾处理是多么要命的问题！）等等。

这些原则不仅是“专业”灾害工作者要为灾区居民负责任地考虑的，用心的、实在的捐赠人和社会团体，其实也会在思考和评估后做出类似的选择。

总而言之，捐款给可靠的救灾组织是很好的渠道，但个人和小型团体想直接捐赠物资时，参考这些经验教训，仔细考虑、规划要捐赠的物资，也同样能在看到物资填补上受灾居民的一个缺口时，收获到安心和喜悦。